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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卿相x狼孩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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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卿相x狼孩乞兒

說罷又道:“且五六歲的孩童無人哺育, 整日以野草根莖為食,我竟不知我雲家何時這般苛刻,叫黃中的百姓已經到了養不起家中兒女的地步。”

“今日倒要瞧瞧是管事以下瞞上, 中飽私囊,還是別處出了問題。”

“且孩童糾集成群, 以多欺少, 大人不加勸告阻攔便罷, 還助紂為虐, 變本加厲。長此以往,必定欺淩成風。”

“也正一正這黃中的風氣, 免不得那日出了問題,倒叫我雲家受了牽連。”

竹弦聽得一頭霧水, 他來得晚,不知曉過程。但見自家主子神色肅然, 只當真以為出了問題, 愈發端正了神色,應下一聲“是”, 便一溜小跑,當真去尋裏正了。

李三娘是攔也攔不住。

平日裏各家有個雞毛蒜皮的,便是各家婆娘罵得再兇, 關起門來也是自家的事。

這一回怎麽沒說個三言兩語便要去尋裏長了?

李三娘看著牢牢將那小崽子護在身後的小公子,傻眼了。

她伸長了脖子,眼見那叫什麽竹弦的, 越跑越遠, 心裏也越來越慌。

雖說裏長和她家男人沾了親, 但在這位不知身份的小公子剛才那一番話,便不是那所謂的貴人也是一尊他們平頭老百姓惹不起的大佛。

到時候, 裏正指不定會幫誰呢。

何況她雖然橫,但又不是傻。

因為這小崽子死傷了幾家人,各家都忌諱得很,平時裏孩子們欺負著,關系到自身,只要沒把人折騰死,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便t是有大人偶爾踢一腳打兩拳出氣或是什麽,不過分了,也沒人會說什麽。

但這都是私底下的事,真拿到臺面上來說,她卻是站不住理的。

李三娘抽搐著臉,強笑道:“小公子,小孩子嘛,打打鬧鬧再正常不過了,今日打一架,指不定明天又好上了,這、沒必要驚動裏長吧?”

雲疏月瞧了她一眼,沒出聲。

李三娘臉上的笑要維持不住了:“小公子,說到底是我家虎子傷得嚴重,我們虎子大度,不和這崽子計較了,您看您要不要把那什麽竹弦叫回來?”

雲疏月見她還不死心,嘴上還要占便宜,才淡淡道:“孩子們的事自有孩子們自己解決。”

他心想著反正這只小狼崽也沒吃虧,在這婦人露出欣喜神色時,不緊不慢繼續道:“可嬸子您今日的舉動以及黃中的風氣問題,卻實在不能放任不管。”

話裏的意思很明顯,這是不打算放過了。

李三娘面容一僵,鄉野婦人,到底見識短淺,說到這個份上了對方也不松軟,想要服軟,又覺得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受了打的明明是她家虎子,難不成還要她賠禮道歉?

她梗著脖子,索性破罐子破摔。

她還不信,這毛都沒長齊的少年郎能將她怎麽樣!

兩邊都沒再說話,李三娘是僵持著梗著一口氣強撐。

雲疏月卻是真的不打算和她糾纏。

只轉身試探著去拉小狼崽的手,偏這次小狼崽看了看他,雖齜了齜牙,但不知怎的卻沒有撓他,甚至還乖乖任由他拉住了。

很小一只手,他不費什麽力氣,就全部包裹在了掌心。

這麽兇的小狼崽,手也和他的頭發一樣,軟軟的。

雲疏月心上又柔軟了幾分,因這婦人的出現而生出些許陰霾的心情也重見明朗。

他也不嫌臟,牢牢握住了小狼崽的沾著泥的小手,沖他溫和地笑了笑:“別怕,哥哥在這裏陪你。”

小狼崽圓溜溜的黑眼珠幹凈得像一汪水,映出他的模樣,盯著他好半晌,喉嚨裏咕嚕了兩聲,偏過頭不說話了。

沒過多久,五十幾歲的裏正便被竹弦拽著緊趕慢趕來了。身後跟著一大幫子看熱鬧的人。

竹弦沒攔著,主子說要主持公道,正一正這黃中的風氣,自是越多人在場越好。

李三娘遠遠看到烏泱泱的一大群人,知道這事是鬧大了,愈發心裏沒底,只面上還強撐著不願意服輸。

很快,竹弦和裏正就到了近前。

裏正是認得竹弦的,知道這是貴人面前貼身伺候的小廝,被闖入家中,這麽不由分說把他拉來,心頭也是好一番忐忑。

是他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妥當,惹了貴人眼?還是出了其他什麽事?

越是不知曉,越是害怕。

這一下見了前面站著的貴人,連忙整了整拉扯間有些亂的衣領,走上前揖禮問候:“東家。”

雲中一帶的村落都佃著雲家的田地,叫一聲東家並不為過。

雲疏月將手上的幼鳥交給竹弦,面對裏正,倒也沒有過分倨傲,只站在那裏,坦然受了裏正這一禮,才伸出一只手虛虛扶住裏正臂膀,做了個上托的動作。

不同於初次相見時執晚輩禮的謙良溫和,神色間自然流淌出曾被收斂的屬於世家貴族的驕矜。

“郭老,這黃中便屬你最是威望公正,今日勞煩您跑一趟,便做個見證評一評理。”

裏正一見如此,心裏頓時七上八下,因年老略有些渾濁的目光快速掃過一圈子人。

面前的少年東家拉著個小孩子,半擋在身後,態度顯而易見地親近,他只一掃而過,卻也瞧見了幾分模樣,隱隱有了些明悟。待目光落在李三娘面盤子似的大臉,對上她似委屈似慌張的神情,頓時心頭敞亮。

裏正深深看了李三娘一眼,看得她愈發慌張。轉眼斂目,便眼觀鼻鼻觀心,對著面前的小公子又是俯身一躬,舉止間愈發恭敬,肅然道:“東家請說,老夫一定秉公直斷,絕不姑息。”

古代宗族關系盤根錯節,一般鄉民間有什麽糾紛,都是找族裏最有威望的長輩老人決斷,再麻煩些,就是找裏正了,一般並不輕易見官府。

而裏正也有善察惡的責任,若是任下當真發生了什麽極惡劣的事,也逃脫不了幹系。

雲疏月對他的態度尚算滿意,面上也略溫和了幾分。剛要說什麽,忽然小狼崽將手從他手裏抽了出去。

雲疏月只覺手心一空,側頭低眸去看,小狼崽緊抿著嘴巴,往後縮在了一旁,只又兇又狠,充滿警惕地看著他們這一群人。

雲疏月從那雙圓溜溜的眼睛裏看到了隱隱的敵視。

或許這些人傷害過他,所以見到他和他們站在一起,有說有笑,這只小狼崽就粗暴野蠻地把他和裏正及裏正身後的人歸到了一個類別。

他自己在另一個類別。

千難萬難生出來的那點親近之意像升起的氣泡一般,一戳就散。

變成了敵視。

雲疏月手心空落落的,平白生出來了一種滿腔癡情錯付的怨念來,這比喻雖不恰當,但他對上小狼崽重新警惕戒備的目光,心頭一時還真有幾分不是滋味。

雲疏月收拾了下心情,隔著一段距離朝小狼崽招手,略寬用銀線繡了吉祥雲紋的袖擺也一同晃了晃,顯出一股子矜雅來:“過來。”

小狼崽退得更遠了。

雲疏月險些氣笑了,但這麽多人,顯然不是和小狼崽計較這個的時候,何況,要真計較,也計較不過來。

他也不強求了,只隔著這麽斷距離,盯著小狼崽的眼睛,認真的說了句:“別跑,相信哥哥,好嗎?”

小狼崽盯著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卻也站在那不動了。

這麽幾次三番,雲疏月一時竟然也接受的很好。

只要不跑就行了。

畢竟他要給這只小崽子主持公道,當事人不領情也罷了,跑了算怎麽回事?

雲疏月重新看向裏正,指了指落在遠處的小狼崽,把昨天到今天經歷的事,挑挑撿撿說了。

他沒看裏正什麽表情,說完又轉向一旁站立不安的李三娘:“我本是要回莊子上,路上見這位嬸子追著這孩子打,言語間極盡辱罵,刻薄至極。”

“我瞧不過去上前阻攔,這嬸子卻哭訴說這孩子先欺負了她家孩子。”

“這本也沒什麽,偏我昨日正巧撞上這孩子被眾人欺淩那一幕,否則,還真叫這位嬸子蒙混了過去,叫這孩子不光受了欺辱,還得背上頑劣的名聲。”

“這位嬸子滿口謊話且不論,我向她解釋昨日見聞,說是她家孩子有錯在先,她卻強詞奪理,說這孩子沒受什麽傷,偏她家虎子傷得嚴重,自然便是這孩子的錯。”

“郭老,黃中的風氣已經成了這般模樣嗎?先挑事的無錯,偏那受欺負的忍無可忍還以顏色,前者因自己羸弱力有不逮不敵受傷,到頭來反倒要算到受欺壓者身上?”

雲疏月擡了擡眼:“若是當真如此,我便頃刻間叫人把這婦人打死,認了這錯也無妨。”

裏正一聽,悚然一驚,圍了一圈的村民也靜止了一般,李三娘更是打起了擺子。

裏正見他似不像說笑,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極力想著措辭:“這、這……”

“本來小孩子間常有糾紛,也不算什麽。”雲疏月淡淡看向裏正,輕描淡寫揭開剛才的話題,好像剛才上下嘴皮一碰,說要把人打死的不是他一般。

他說著,陡然間話鋒又是一轉,“但這嬸子的行為……”

裏正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

雲疏月輕笑一聲,反問道:“怎麽,一群孩子打不過一個,回去告了狀,是要大人出面來掰回面子?”

“還是欺負這孩子身後沒有大人替他撐腰嗎?若當是如此,小的良莠不齊,欺壓不成反吃了虧,就要叫來大的,大的又喚來老的……”

他理了理袖擺,微微擡眼,雖笑著,目光卻泛著冷,“裏正你看,小子雖不才,也可忝居一回這孩子的兄長,為他做一做主。”

裏正臉皮隱隱抽搐:“東家說笑了……”這又不是真的比老,而是比身後的權勢,這一點,黃中哪個比得上您啊。

他看了那落在後面的小狼崽一眼,心下微嘆,這小崽子倒是幸運,得了貴人青眼,說是一步登天也不為過。

至於這郭t三家的……

他此前見了,也提醒過,莫要欺壓這孩子,偏不聽他勸,也是咎由自取。

裏正渾濁的目光微暗。

其實便像雲疏月所說,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本不算什麽事。

可越聽包括裏正在內的一夥人面色不由都古怪起來。

李三娘家的虎子誰不知道啊,一個村的,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虎子可是大了那小崽子一半還多,都是個半大的小子了,還糾結了一群孩子,這都沒欺負過,還好意思回去給大人告狀。

當時就有人露出牙疼的表情,要他們說,這種丟臉的事,都不好意思提。顯得多無能似的。

偏李三娘一個幾十歲的大人,還很光榮一般,嚷得大聲,且還跌份地親手去打這麽大個孩子。這都不說,還叫人瞧見了。

瞧見了本也沒什麽,但這人身份不一般,李三娘胡攪蠻纏慣了,拿她那一套同樣來應付這小東家,卻叫對方掀開擺到臺面上來講。

頃刻間裏子面子都沒了。

村民們咂咂嘴,捉摸著你背地裏欺負人也就算了,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嚷嚷那麽大聲幹啥?都看笑話一般看著站在一旁的李三娘。

何況如今已經不是一家知錯便能了了,在東家的口吻中,儼然已經上升到了風氣的高度,若是處理不好,待名聲傳了出去,以後黃中哥兒姐兒嫁娶都是問題,這可是影響整個宗族的問題。

更不用說,這位小東家的身份,只略一擡擡手,也夠他們受的了。

這事都不用多思量,何況從情理上,郭三家的也不占優,裏正很快有了決定。

他沒看一邊的李三娘一眼,只朝雲疏月道:“東家哪裏的話,孩童家的玩鬧罷了。我黃中絕無這樣的風氣,這事是郭三家的不對,我代表郭家族老一定嚴懲她。”

裏正斟酌著說了懲處,倒也沒有特意苛責李三娘,一切都是按規矩來。

這事可大可小,裏正叫李三娘跪三天的祠堂,三日裏不準吃喝。

李三娘一聽有些不幹了,被裏正狠狠斜了一眼,又有旁邊跟來的健壯婦人壓著,才險險沒鬧起來。

他壓下李三娘,對雲疏月拱了拱手,道:“東家,此番是郭三家的行事不對……她為長不慈,如此也算小懲大誡,且跪一跪祠堂也能明白些事理。”

雲疏月聽著還算滿意。

他心下本也沒想把李三娘怎麽著,這事可大可小,他重點是為了小狼崽能在這黃中立足,立一立威風也罷,讓人知曉這只小狼崽有人撐腰,不是隨意可欺。到底小狼崽還要在這生活下去,不能將人得罪死了。

遂徐徐點頭:“裏正自是再公正不過了。”

裏正到底活得久,見識也長,知道如何才最趁人心意。

他捋捋胡須繼續道:“雖說小孩子打鬧正常,但他家虎子欺人在先,又有家裏大人尋事在後……”

他看向落在遠處的小狼崽:“還是應當面賠禮道歉才為好。”

雲疏月這下面上的笑意才落實了些:“便依裏正之言。”

裏正嘴角抽搐了下,對著面前笑呵呵的小公子,倒也沒說什麽,只默默吩咐人去把郭三和他家虎子叫來。

郭三知道自家婆娘橫了些,但鄉下嘛,都這樣。平時也沒覺得有多不好,結果今天叫人闖進來,兜頭就是一句他婆娘得罪了貴人,直被唬了一跳。

再聽這人唾沫橫飛連笑帶嘲這麽一講,知道是自己崽子欺負個這麽小的孩子沒成不說,還叫人打了一頓,鼻子都歪了,回來說是人耍陰招埋伏他,叫老娘去給他出氣。

這粗莽漢子一時間只覺得沒生過這麽沒出息的種,對上來人嘲笑看戲的臉,臉漲得通紅,蒲扇大的巴掌在自家崽子屁股上狠狠就是一巴掌,也不管人哭得慘,抓起領子就跟著人就往外走。

他們腳力快,雲疏月和裏正這邊沒等多久就到了。

郭三走近了,把自家崽子往地上一撂,上前先是對雲疏月行禮喚了聲“東家”,又轉頭對裏正叫了聲“叔公”。

他今日裏幫著裏正做事,有幸見過雲疏月一面,所以認得。

來的路上,郭三已經詳細問了緣由,他腦子是個清明的,的確不算是個事,但倒黴就倒黴在偏叫人瞧見了,貴人還計較這個。

他這時只表明態度:“這事是我家婆娘和崽子不對,是打是罰,俺郭三認!”

裏正覷著雲疏月的神色,將剛才商議好的決定和郭三說了,不動聲色朝他使了個眼色。

雲疏月瞧在眼裏,只含著笑,也沒說什麽。算是默許了。

郭三一聽,心下大石落地,不就是道個歉嘛,值當什麽。又不掉肉,雖說這事是自家崽子做的沒臉,但要真打罵,他就這麽一根獨苗苗,話說得再好聽,也是舍不得的。

至於婆娘和自家崽子的想法,那不重要。

郭三朝被自己撂在地上的自家崽子過去,那小子坐在地上,鼻子是歪的,身上的粗布衣衫提了這麽一路,也皺巴巴的,這時候哭哭啼啼的坐在地上,鼻涕口水一大把,瞧著就磕磣。

郭三看著就來氣,平日裏多威風啊,這麽經不起事,真不像他的種!他豎著眉毛,不輕不重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粗聲粗氣吼:“我平時就是叫你以大欺小的?啊?起來!去給那崽子道歉!”

虎子漲紅了臉,被這麽多人看著,只感覺臉都丟盡了,他坐在地上把頭埋起來,假裝沒聽見。

郭三見支使不動他,又踢了他一腳,他脾氣不算好,隱隱有了怒氣,這一腳力氣沒怎麽收。踢得虎子嗷的一聲,鼻子還是歪的,甕聲甕氣,話音不是很清晰:“我又沒錯,就是他把我打成這樣,我不去!”

李三娘哪還看得下去,撲上來對著郭三又捶又打,邊哭邊嚷嚷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一哭,虎子也哭,說不認他這個爹了,自己兒子被打成這樣,他不幫忙就算了,還向著外人!

李三娘向來潑辣,一聽,愈發鬧起來,直抓得郭三滿臉印子。

這邊雲疏月和竹弦穩穩站在那,也不催促,便如看戲一般,只雲疏月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小狼崽。

到底是自家子侄輩,這麽一場鬧劇,裏正臉上也不好看,盯著李三娘的目光越來越陰沈,以往只知道這郭三家的潑辣粗俗,今日才知曉,還這般沒眼色,竟和自家丈夫當眾鬧起來。

旁邊的人指指點點,郭三額頭青筋直跳,終是忍不住一把將李三娘掀開,李三娘再有蠻力,也擋不住男人的力道,直被掀翻在地,和地上的虎子混作一團。

李三娘蒙了一瞬,她自從嫁過來,還從沒被這麽對待過,乍一楞,瞧見自家丈夫泛紅的眼,有些怕了,轉瞬卻被更大的怒氣和委屈沖昏了頭腦。

直接在地上撒潑打滾,哭聲震天,嚷嚷著打婆娘了,不活了。

郭三本來只是想把人推開,也沒想到直接掀倒在地上了,本來還有些心虛,被這麽一鬧,也真火了。

但看著地上撒潑打滾的自家婆娘和崽子,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裏正走上前:“郭三啊,雖說咱們農家人不講究這些,但你看你家崽子,虛歲都快十三了,半大的小夥子,被教成這樣……”

他搖搖頭,嘆口氣,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有著都屬於老人的睿智:“都說娶妻當娶閑……再縱慣下去,你家這崽子差不多就真廢了,以後指不定給你惹出多大禍事來……”

裏正拍了拍他結實的臂膀:“大丈夫何患無妻……你還是早做決斷吧。”

郭三被這麽一點,想著自家崽子的熊樣,火氣上頭漲得眼睛只發紅,猛地大吼一句:“別鬧了!再鬧、鬧,老子休了你這婆娘!”

這話像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登時叫李三娘楞住了,就是還哭著的虎子都唬住了。

郭三見他們歇了聲,一把握住李三娘的胳膊把她拽到一邊,居高臨下看著地上的崽子,陰沈著臉沈聲問他:“老子叫你去道歉,你去不去?不去老子幹脆今天就打死你個小兔崽子,免得你今後惹出禍事來,遭類了我郭氏一族!”

虎子知道自己爹兇起來嚇人,村裏就沒人敢惹他,但他自己從沒被這麽對待過,一時嚇得一哆嗦,想起他剛才說的要休了娘的話,這些都是因為自己不肯道歉,更是怕的直點t頭:“爹,我、我去,別不要我和娘,哇!”

說著又哭起來,叫郭三一瞪,頓時收了聲,只敢默默流淚,哪還有半點囂張樣,反而跟個後娘養的小白菜一般,焉耷耷跟在郭三後面走到並排站著的裏正和雲疏月面前。

雲疏月神色淡淡,默然不語。裏正朝郭三使了個眼色:“楞著幹啥,正主在那邊!”

郭三順著看過去,就看到了站在後邊的小狼崽,小小的一團,目光幼狼一般兇狠,尤其瞧見自家崽子,更是眼裏直冒兇光,一看就知道是個有血性的。

想起自家崽子就是被這麽個小了一半,野生野長的小孩子給揍得鼻子都歪了,心裏一時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只是越瞧身邊這個軟趴趴的鼻涕蟲越覺得窩火。

他一腳踹在虎子厚墩墩的屁股上,粗聲粗氣:“傻楞著幹啥,過去道歉!”

虎子又是委屈又是憋氣,鼻骨還疼著,他卻要被逼著給這個罪魁禍首道歉,眼睛都氣紅了。捏著拳頭像拉犁的老黃牛,真是一步一步挪到小狼崽跟前的。

他心裏真想不管不顧這麽一拳頭揍上去,但自家爹在旁邊虎視眈眈盯著,他最終也沒敢,只紅著眼死死盯住面前的矮疙瘩,從嘴裏囁嚅著憋出一句:“對不起……”

心裏只想著,下次一定叫這小怪物好看!

雲疏月這時也走過來了,瞧見這一幕,哪能看不出這麽個小屁孩的心思。他眉心微擰,不鹹不淡說了句:“若不是誠心道歉,不要也罷,免得這次道完歉,明天又跑過來堵著人欺負。”

郭三也瞧得分明,心說這死崽子真不聰明,有這麽把仇恨報覆掛在臉上的麽!

又踹了他一腳:“說什麽呢,娘們唧唧的!大聲點,老子是沒給你吃飯還是咋的?”

這一腳力道沒怎麽收著,踹得虎子一個趔趄,屁股都麻了。旁邊自家爹還一雙眼睛瞪著他,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心裏又怕又慌張。站穩了怕又挨上這麽一腳,漲紅著臉閉上眼睛大聲嚷道:“我錯了!我不該欺負你!對不起!”

雲疏月看向小狼崽,這次不知道他的態度,怕又冷不防被咬上一口,他沒有貿然靠近,只站在一旁,淡淡道:“你是受害者,這聲道歉是他欠你的,至於接不接受是你自己的事,旁人無權置喙什麽。”

他說完,轉向一旁跟上來的裏正:“裏正,是這麽個理吧?”

裏正臉皮有些僵硬:“是、是,小公子說的對,從來沒有道歉就一定要被原諒的道理,不然那些殺人犯不是認了錯就能免除死刑?不是視我大盛律法為兒戲嗎?”

不知小狼崽聽沒聽懂,但他態度很明顯。

只見他朝面前鼻涕眼淚淌了滿臉的虎子猛的一齜牙,握著小拳頭猛地揮出去,眼裏兇光直冒。

郭三掌心一緊,在雲疏月疏淡的目光和自家叔公警告的眼神下,只偏了偏臉,終究沒有上前。

虎子剛睜開眼,就對上面前小崽子似乎要撕咬下他一塊肉來的兇狠目光。恍惚又回到了那日,他被面前的小崽子壓在身下,明明受了那麽多打,那麽小的身體,那麽多人撕扯他,卻固執地揪住他的頭發,血水從額頭淌下來,染紅了他的眼睛,他卻只死死盯著他,一拳又一拳,全是孤註一擲的兇狠,要打死他一般,有如地獄修羅。

比他爹還可怕!

他心裏一陣驚懼,猛的地大叫一聲,一屁股墩塌在了地上,抱著頭發出豬一般的慘叫:“別、別打我!”

這聲乍然響起的慘叫實在太真情實意,就是周圍的村民聽了都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

小狼崽卻收回拳頭,瘦得沒什麽肉的尖尖下巴往上一擡,顯而易見的輕蔑倨傲。

到底是自家崽子,郭三怎麽可能不疼,他連忙沖上去查看,結果這崽子什麽事也沒有。

他狐疑間,裏正看著對面一副頗瞧不起不屑和你計較的姿態的小狼崽,嘆了口氣。他知曉剛才郭三轉過臉,沒看到,可他和身旁的小東家卻瞧得分明。

自家孩子出息,小東家可以笑著在旁邊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他卻沒法視而不見,再讓這醜東西丟他郭家的臉,開口解釋道:“三子,你家虎子沒事,這、這孩子沒打實,只揮了拳頭嚇唬了他一下。”

郭三緩緩瞪大了眼,看看一旁威風凜凜的小狼崽,再看看自己面前這個軟成一攤泥的鼻涕蟲,半晌什麽也沒說,繃著臉把人提起來:“叔公,東家,我把這丟人現眼的東西帶回去了。”

裏正揮揮手,眼不見為凈,越早走越好。

你說你欺負人就欺負了吧,人間家長找來,大大方方道歉賠禮不就完事了嘛!偏這麽慫,只知道耍賴打滾,一點男子漢的擔當沒有。還被這麽小個孩子一拳給嚇成這樣,可不是丟人現眼?

裏正原本還想著事後安撫安撫幾句,現在也歇了心思。

就這,活該受著!

郭三得了回覆,一手拎著自家崽子,幾大步走到被幾個粗壯婦人壓著的李三娘面前,繃著臉道:“你若是不鬧,願意回來,日子就照過,只一樣,以後我教養虎子,你不能再護著。”

他頓了頓:“若是不不願過,就回娘家去吧,否則這個家早晚叫你毀了。”

旁邊的嬸子們早就松了手。李三娘一聽,知道他是來真的,呆呆看了郭三好半晌,抹了抹淚,這次是真哭了。半晌看著男人遠去的背影,又看看被丈夫提著的兒子,臊眉耷眼默默跟上去了。

幾個嬸子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這郭三家的多潑辣啊,今兒個這副模樣,真是叫人給制住嘍。

等人走遠了,裏正又對著圍觀的人就此事高聲宣揚了一遍,最後將拐棍往地上一拄,肅容做總結:“我們黃中自來風氣淳樸,容不下那等欺弱怕強,以小欺大,連孩子都不放過的狠心歹毒之人!若再有此例,我郭大林必將他趕出黃中!”

圍觀之人聽他說得鄭重,有應好的,也有那平日裏不甚規矩的,只縮了縮脖子。

這事一了,加上裏正的態度,雲疏月神色是徹底松緩下來,又成了那個謙良溫和的後輩。

他站在小狼崽旁邊,看著裏正,聲音溫和而徐徐:“郭老,小子還有些事要和您商議,你看……”

他環顧一圈。

裏正秒懂,揮退正議論著剛才一幕有些喧嚷的的圍觀人群,才正了正神色,道:“東家有事請說。”

雲疏月轉頭對小狼孩說了句:“在這裏等哥哥好不好?”

小狼孩經過剛才那麽一遭,似乎敵意褪去了些,圓溜溜的黑眼睛盯著他轉了一下,喉嚨裏咕嚕一聲,勉強算是應了。

竹弦在一旁瞧得多不忿,他家主子什麽人啊,盛京多少女郎要偷著瞧一眼,都是面不改色的,何時這麽低聲下氣過?偏撞上這麽個崽子,迷了心眼一樣,他可真是沒瞧出這崽子有半分好來,只兇得跟什麽樣一樣!

他從鼻腔裏哼出一聲,雲疏月聽見了,只覺好笑,叮囑了句:“竹弦,你留在這陪著他。”

竹弦再是不情願,得了囑咐,也只有捏著鼻子認了。

雲疏月往外面走,裏正瞧出這是要避開竹弦他們,也順著跟著走。

走遠了些,雲疏月目光落在田野間青蔥的稻穗上,才慢慢開了口,聲音是很溫和的,像是尋常晚輩遇到了不懂的事請教族裏的長者:“郭老,我撞見這孩子生吃葛根,狼吞虎咽的,可見是餓得狠了,他這麽點大,家裏人便不管麽?還是……”

未盡之意就是家裏人都受了難,只剩下這麽一個。

“可即便如此,宗族上下也不當瞧著這麽小個孩子不管,盡野生野長罷,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雲疏月站定,側眸認真看著裏正,既是解惑也是索要答案。

若真當放任不管,任這麽個孩子隨意餓死,他當了這個裏正,若是不知,便是失察,若是知情不糾,那就更加嚴重了。

便像他之前托詞讓竹弦去找裏正時說的那樣,真要計較一番,是他雲家苛待了他們黃中百姓,叫他們兩個孩子都餵養不起不成?

這放到私下說,也算是給了裏正份面子。

裏正聽著這話,連忙請罪,待雲疏月扶住他的臂膀寬慰幾句才擦擦汗,遲疑著說了這孩子t的情況。

裏正知曉這些盛京來的貴人手眼通天,既然問起,自是不敢欺瞞,一五一十照實說了。

雲疏月靜靜聽完,一時心情說不出的覆雜。

小狼崽的身世比他想象得還要來得離奇和慘淡。

他看著傍晚燒紅的天幕,好半晌才道:“郭老,那母狼自在林間游逛,並不曾危害鄉裏,但叫獵戶遇見,野獸與人本是對立,或因想獵下換得錢財或是見獵心喜,既能彎弓搭箭射殺母狼,也是他自己的本事能力,本無誰對誰錯。”

郭老聽著這番話,點頭頷首。

雲疏月卻又說道:“可那孩子自小由母狼養大,自然視之如父如母,獵戶射殺母狼,村民分食狼肉,便如同弒人父母,還拿了屍首飽了肚腹換了錢財……於這點上,你們都虧欠這孩子。”

他瞧著裏正正色道:“郭老,做人盡可自私,卻不能無恥,也該換個角度替這孩子想想。”

“他生來何錯之有呢?便因被母狼撫育長大就不同於常人嗎?便可隨意打罵漠視視之如牲畜嗎?”

幾句話問得郭老面皮漲紅,連連苦笑道:“是小老兒處理不當……”

雲疏月搖搖頭:“至少,你們都欠這孩子一句道歉,若真論起來,殺人父母可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

他的話音漸低,也是知曉,村民是不可能為一頭母狼償命的。便是拿到天底下,也沒這個道理。就是一句道歉,在許多人眼裏,也會被列到奇行異舉裏,視之為瘋魔。

畢竟,那只是一頭畜生罷了。

天生的不對等,這是雲疏月早就知曉的。

便連他,如今站在這裏,裏正對他俯首帖耳,也只是因為這具身體所承載的東西。

他看到的是他的身份,是他的名字象征的權勢地位,而不是他本身。

雲疏月搖頭,笑了下,不知道在笑什麽。

他拋下那些心緒,看著面色為難的裏正,沒有強求什麽他們要給小狼崽道歉的許諾,只淡淡說了句:“自母狼身上撕下的狼皮,不是還沒賣嗎?其他暫且不論,這當還給這孩子吧,若按人的說法,也算親老遺物了,總得留給後人。”

裏正松了口氣,連聲說是。

之後雲疏月又和裏正商議了些事。主要是針對小狼崽未來如何安置的問題。

郭三的事,雲疏月沒給面子,當眾給了沒臉,讓虎子給小狼崽道歉。這算是打了一棍子,現下,將小狼崽的事弄清楚了,為著長遠考慮,就得給點甜頭了。

說到底,他不會在此就留,就是讓人照看著,這只小狼崽要在這裏生存,還是莫要把地頭蛇的裏正等這些族老得罪死了。

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哪日他一個疏忽,裏正他們隨便拿捏點把柄,也能在小狼崽身上出了這口氣,那才真是叫好心辦了壞事。

雲疏月笑著說道:“這孩子和我也算有緣,他的吃穿住行便由我擔了,但我不能長居於此,平日裏還要牢郭老等照應看顧著。”

他似思索片刻:“這樣,我在黃中買下百畝良田,歸到這孩子名下,交由郭老打整,其中二十畝產糧作為這孩子平日的嚼用,餘下八十畝,雖劃歸在這孩子名下,產出卻交由黃中公裏,算是祭田,郭老正好聘了教書先生,也叫黃中的小子們識字讀書,知曉些聖人道理,以後說不定也能出位狀元郎,好叫黃中百姓光宗耀祖……也當是這孩子報效雲中養育之恩了。”

說著,自然道:“至於這有才幹又不浪得虛名的先生,小子不才,願為黃中舉薦一番。”

利益永遠是最好的捆綁物,只要小狼崽在一天,這百畝良田自然就也在,相反,若是小狼崽出了什麽事,裏正他們什麽也撈不著。

如此,裏正和郭氏一族不但不能起了報覆的心思,還得好好照料著小狼崽,他走以後,這只小狼崽也算是有了依托,而有了郭氏一族和裏正做倚仗,也不怕那些人只拿東西卻苛待小狼崽。

裏正滿一聽,高興得合不攏嘴,只當滿口應下。沒什麽比宗族後輩有出息叫他看中。那是光耀一族的大事!

雲疏月和裏正對視一眼,都知曉這份恩惠下的打算,雖未明說,但也算有了默契。

雲疏月仔細想了想,又補充了些,當真是方方面面盡可能都周全了,盡可能不讓這只小狼崽受半分委屈。

待人走遠了,裏正站在那看著人遠去的背影,搖頭低喃了句:“後生可畏啊……”

小小年紀,心思如此通透縝密,那小崽子也真是幸運,遇到這麽位替他著想的貴人……

不過,這對黃中,對郭氏一族,可是大好事啊!他瞇了瞇眼睛,捋著胡須笑瞇瞇拄著拐棍往家趕去,得趕緊回去和族中商量這事,他郭氏一族必定要占了大頭!



最後一縷斜暉印在半空時,雲疏月披著昏昧金紅的輝光,從樹林盡頭走來,懷裏抱著張光潔完整的狼皮,一步一步到了留在原地等他的兩人面前。

竹弦遠遠瞧見他的神色似有不對,到口的呼聲又咽了下去。只默默站在旁邊。

雲疏月走到小狼崽身旁,在他面前蹲下,將懷裏的東西遞到小狼崽手邊,語氣很柔和:“我想,應當把她給你。”

他看到小狼崽手顫了下,接過去,緊緊抱在懷裏,一向圓溜溜充滿靈性和野性的眼眶紅了,卻倔強地抿著嘴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或許還不知道什麽是悲傷,但眼睛睜得再大,一低頭,眼淚還是滾落了出來。

有時候不用知道悲傷,因為傷心是本能。

竹弦愈發不敢出聲,幾乎是屏息著看著這一幕。他不知道自家主子出去了一趟怎麽回來就變成了這副模樣,還有這個孩子……但他下意識地小心翼翼不想打擾。

雲疏月這次沒有遲疑,在小狼崽毛茸茸的頭頂安撫地摸了摸,沒有出聲,只那樣蹲在他面前。無聲地陪伴。

小狼崽低著頭,細碎的頭發擋住了他的表情,過了會兒,雲疏月只見這只小狼崽拿沾了泥土看起來有些臟兮兮的手背猛地一抹眼睛,從他的掌心逃竄出去,死死摟著懷裏的狼皮,甚至因為太過厚重有些吃力。

他跑遠了些,大概有一兩丈的距離,忽然停住,轉身用那雙泛紅的眼睛靜靜看著雲疏月。

雲疏月沒有起身,就這樣蹲在那和他對視,目光很平靜,也很包容。

沒人知曉這場無聲的對視裏兩人達成了什麽樣的交流,或許雲疏月自己都不知道,但潛意識讓他那麽做了。

大概過了幾息時間,小狼崽轉過身,有些踉蹌地往前跑了,瘦瘦小小的身影融入漸漸暗下來的黑暗中,周圍樹影幢幢。

這一次,他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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